析戾太子之獄
作者:孟祥才
摘要:
?戾太子之獄是對晚年的漢武帝身心影響最大的事件之一。此一父子相慘的悲劇表面.上看是由許多偶然因素促成的,實際上源于對“獨占”、“排他”和“終身制”的皇權的爭奪,是權勢欲對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此一事件促使漢武帝對自己的活動進行深沉的反思,從而導出治國之策由“多欲”到“無為”的回歸,為“昭宣中興”奠定了基礎。
正文:
?漢武帝是中國歷史上在位較久的帝王之一,他從公元前140年(建元元年)17歲時登基,到公元前87年(后元二年)以71歲高齡辭世,在龍庭里穩穩地度過55個春秋。在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里,漢武帝以他前無古人雄視百代的生命之旅,鑄造了中國歷史上少有的輝煌篇章。其間,有血雨腥風的慘烈搏戰,有大刀闊斧的銳意改革,更有洋洋盈耳的歌功頌德,偎紅依翠的盡情享受,還有骨肉相殘的曠世悲劇,垂暮之年的無奈與訣別....65歲以后,對漢武帝身心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戾太子案。此-案件展露的帝王陰暗心態,人間骨肉情懷,特別是忠貞之臣的膽識和奸佞之臣的嘴臉,在中國封建社會都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
?歷史上發生的許多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都受著必然性的制約。戾太子一案也是如此。你看,如果漢武帝在征和二年(前91年)以前壽終正寢,戾太子就會順理成章地接班,慘案就不可能發生;如果戾太子在此前不管什么原因死去,慘案也不會發生;如果此時沒有江充從中.挑撥離間,也就排除了慘案發生的可能。此外,還可以舉出一些“如果”。其中任何一個如果的出現,都會使慘案喪失產生的條件而胎死腹中。然而,這些“如果”都沒有出現,慘案也就不可避免地發生并對漢武帝晚年的重大決策產生了深巨的影響。不可否認,戾太子一案是由許多偶然因素促成的,但是,這些偶然因素的背后卻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活動,這只手就是“獨占”、“排他”、“終身制”和“世襲制”的皇權。從夏、商、周三代開始,延至大統的秦漢皇朝,國君終身制、君位世襲制就成了社會認可的制度。君權無限,不受限制,君位獨占,絕對排他,也成為不容懷疑的理念。由此,覬覦和篡奪君位的外姓臣子就成為國人皆曰可殺的巨奸大憝,而法定君位繼承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則被相對寬容了。因為皇權的誘惑力實在太神奇,對皇位繼承權的爭奪也就在骨肉至親間釀成了一幕又一幕的慘劇。父殺子、子弒父、兄弟相屠戮的事件不絕于史,戾太子一案就是父子因爭奪皇位而釀成的慘劇。
?漢武帝雄才大略,是在歷史上留下震古爍今功業的偉大帝王,又是一生好色不倦,不斷變換寵妃的雄精天子。由于帝王的享受太令人心醉,他千方百計追求長生不老。長生不老不可得,他只能依據傳統和制度預立太子,作為自己百年之后的皇位繼承人。不過,父與子,皇位的占據者與繼承人之間也是有矛盾的,解決矛盾的辦法多數是改易太子,由兒子弒父或逼宮奪位以解決矛盾則是少數。戾太子一案是漢武帝與其預立的法定皇位繼承人之間矛盾積累的結果。

△漢武帝
?漢武帝17歲登基。他的第一個皇后陳阿嬌乃自己的表姊妹。因為他們的結合是一次政治聯姻,正是這次聯姻使他從哥哥劉榮那里奪得了太子之位。但他與陳皇后之間卻毫無愛情可言,陳皇后也未給他留下一男半女,最后被廢居長門宮,在孤苦凄清中,度過了后半生的歲月。武帝登基數年后,在姐姐平陽公主家了遇到了年輕漂亮、歌喉清麗、舞姿絕倫的衛子夫。盡管她出身卑微,還是被武帝收入嬪妃之列,一時寵冠后宮。她連為武帝生下三個女兒,元.朔元年(前128年)又生下兒子劉據。年近而立的漢武帝因得子興奮異常,當年三月,衛子夫即被立為皇后,成為武帝嬪妃中獲得皇后名分的兩個人之一。元狩元年(前122 年)劉據被立為太子,他就是死后被謚為“戾”的那個悲劇的主角。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劉據的太子地位是.相當鞏固的。這是因為,一、他是武帝下詔預立的法定繼承人,已經布告天下,在全國臣民中有著廣泛的影響。二、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勢力強大的權勢集團。他的舅父衛青在其出生前已任車騎將軍,主持對匈奴的軍事。元朔五年(前124年)又升任大司馬大將軍,成為武帝新設立的朝廷最高決策機構中朝的首領。元狩元年(前122年),他的表兄衢去病任驃騎將軍,同舅舅衛青一起,馳騁在征伐匈奴的戰場上。后來,霍去病也官至大司馬,成為朝廷最顯赫的官員。十多年的對匈奴戰爭,使漢皇朝取得了開疆拓土的巨大勝利,也造成了以衛青、衢去病為代表的軍人權勢集團。在他們周圍,有一大批功勛卓著的軍人,其中,李廣、張騫、公孫賀、李蔡、曹襄、韓朔、蘇建、李息、公孫敖、李沮、張次公、趙信、趙食其、郭昌、荀彘、路博德、趙破奴等,皆有名于時。他們或出將人相,或為九卿郡守,-時間成為朝廷政治的重心。有這樣的權勢集團為后盾,劉據的太子地位之鞏固,自不待言。三、相當一段時間內,漢武帝對劉據寄以厚望。因為武帝29歲時才有了這么個兒子,實在是喜不自勝,所以加意培養,期盼他成功接班。“少壯,詔受《公羊春秋》 ,又從瑕丘江公受《谷梁》。及冠就官,上為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多有以異端進者” (《武五子傳.太子劉據》)。元鼎四年(前113年) ,武帝為劉據納史良娣,不久生子劉進,使武帝喜得長孫。后來,雖然漢武帝發現劉據“性仁恕溫謹”,才能平平,“不類己”,但觀察王夫人李姬、李夫人生的四個兒子也毫無出眾之處,所以并沒有改易太子的打算。而當衛子夫和劉據因感到寵衰不自安時,漢武帝還特意讓大將軍衛青傳話給他們母子說:“漢家庶事草刨,加四夷侵凌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聯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武帝征和二年)這里,武帝的.表態顯然不乏主觀的真誠,以致感動得衛皇后“脫簪請罪”。當然,他們父子之間在觀點和政策上并非完全-致。如武帝“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武帝堅持以武力征伐四夷,太子則主張用懷柔之策緩和彼此的關系。一次,面對太子的進諫,武帝笑著說:“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武帝征和二年)然而,這些分歧并沒有使武帝產生改易太子的念頭。一方面因為太子已經長大,雖不像自己一樣有著宏圖遠略,但是可成為守成之主。另一方面,因為太子背后有一個強大的衛氏權勢集團,改易太子必然引起朝野的震蕩。況且,此時的武帝子嗣中也找不到一個在品格和才千方面超越太子的人。所以,武帝不僅沒有改易太子的念頭,而且創造條件讓他參與政務,以便在實踐中增長才干,“上每行事,常以后事付太子,宮內付皇后;有所平決,還,白其最,上亦無異,有時不省也”(武市征和二年)。
?然而,時間可以改變人,更能夠改變事物。劉據的太子地位并不總是安如磐石,因為構成他地位穩固的那些條件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首先,隨著大規模對匈奴和其他周邊少數民族戰爭的結束,軍人權勢集團的地位逐漸削弱。元狩六年(前117年),如日中天的霍去病英年早逝,使衛氏集團失去最具發展前途的棟梁之材。緊接著,衛青的長子衛伉“坐法失侯”。五年以后,衛青的另外兩個兒子,陰安侯衛不疑、發干侯衛登,“皆坐酎金失侯” (《衛青覆去病傳》)。元封五年(前106年) ,大將軍衛青病逝,衛氏集團失去了最后一棵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這樣,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就沒有了最有力的奧援。其次,隨著衛子夫年老色衰,漢武帝已經移情其他寵妃王夫人、李姬李夫人,最后是鉤弋夫人。衛子夫皇后的名位雖在,但武帝卻對她越來越疏遠,貴為皇后想見武帝一面已經十分困難。疏生隙,疏生疑,疏生仇。衛子夫對武帝日益隔膜,對自己的皇后位子能否保住也越來越沒有信心。日益增長的對武帝的畏懼和不信任,使她疑懼叢生,草木皆兵。這種情緒必然傳染給自己的兒子,影響太子對皇帝父親的感情。第三,太子劉據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顯然安于自己的地位,對自己繼承皇位充滿了信心和期待。然而,隨蓍年齡的增長和時事的變遷,特別是衛氏集團的瓦解,太子感到自己越來越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征和二年(前91年),漢武帝已是67歲高齡,太子也近不感之年,連孫子都有了。然而,他能否繼承皇位的不確定因素卻越來越多:父親盡管高齡,但依然精力充沛,他什么時候壽終正寢不可預料,如果自已在他之前死去,龍座的滋味就永遠嘗不到了。況且,與自己競爭皇位的人也越來越虎視眈眈,燕王李旦“為人辯略,博學經書雜說,好星歷數術倡優射獵之事,招致游士”(《武五子傳燕刺王劉且?廣陵王劉胥》),對皇帝位子垂涎三尺。廣陵王李胥“好倡優逸游,力抗鼎,空手搏熊彘猛獸,動作無法度”(《武五子傳?燕刺王劉且?廣陵王劉胥》),也不是等閑之輩。尤其是鉤弋夫人懷孕十四個月而生的劉弗陵,“壯大多知,上常言‘類我',又感其生與眾異,甚奇愛之”(《外威傳》),更是有潛力的競爭者。即使武帝先于自己死去,自己能否順利地登基也存在許多變數。更為嚴重的是,太子與武帝在許多重大問題上意見不一致,使朝臣分成了擁太子派和反太子派,“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邪臣皆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毀多”(武帝征和二年)。在這種情況下,宵小之徒就會乘機在他們父子之間撥弄是非,加大父子之間的裂痕。由于太子的舉一動都在反太子派的監視之下,使他終日生活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境遇中,惟恐遭到暗算。這樣來,太子對武帝的父子親情日趨淡薄,尊貴的父親不僅難得一見,而且還必須時刻提防來自他那里的懲罰。由是,父子之間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敏感,越來越脆弱,越來越不可捉摸。太子的神經時刻處于高度緊張狀態,一有風吹草動,就極易采取非理智的行動。第四,就漢武帝而言,他對太子的信任度與時間的積累成反比。劉據是他的長子,是曾經使他神魂顛倒的寵后衛子夫的兒子。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對太子恩寵有加,將他視為劉氏皇統和自己輝煌事業的繼承人。然而,當他發現這個兒子缺乏帝王的氣度和才能,且在許多方面又與自己的政見相左時,他很可能發出“我下的是龍種,但生出的是跳蚤”的慨嘆。盡管他在劉弗陵出生前沒有改易太子的打算,但對太子的觀點和才干卻日趨不懌,在感情上也日漸疏遠了。長期缺乏思想的交流,缺乏感情的溝通,加上宵小之徒不時在耳邊說太子的壞話,必然使武帝產生對太子的疑忌。劉弗陵出生后,武帝對他百般呵護,看著他一天天成長,性格、才情又特別“類己”,與太子相比,武帝顯然更中意于小兒子,內心深處很可能生出改易太子的念頭。正在這時,對太子不利的信息不斷反饋到武帝那里,使他對太子的忠誠孝順產生了疑問。由于對太子的疑忌日生,一旦出現非常事件,武帝也極有可能采取非理智的行動。
?隨著時間的推移,武帝與太子間的矛盾越來越深,雙方對皇位保持著十二分的敏感:武帝懷疑太子可能搶班奪權,太子懷疑武帝聽信讒言取消自己皇位繼承人的資格。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一突發事件出現,雙方就可能以非理智的辦法使矛盾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解決。恰在此時,巫蠱事件出現,佞臣江充上下其手,乘機離間,使武帝和太子那敏感的神經再也經受不住這一強烈的撞擊,父子相殘的悲劇也就揭幕了。

△衛青
? ?西漢盛行“巫蠱”術。辦法是將桐木刻制的偶人作為自己仇人的象征埋人地下,意在為其下葬,然后念咒表達自己的愿望,并以祭祀析求鬼神佑助法術成功。征和元年(前92年),發生了致丞相公孫賀一家族滅的巫蠱案。公孫賀武人出身,曾隨衛青征伐匈奴,因功封侯。他娶衛子夫之姊君孺為妻,與漢武帝有連襟之親,因而倍受重用,先為太仆,太初二年(前103年)繼石慶為丞相。他的兒子公孫敬聲接替了自己太仆的職務,父子并居公卿位,一時尊貴莫比。但公孫敬聲“驕奢不奉法”,依仗皇親國戚和自己的官位,“擅用北軍錢千九百萬”。案發后,公孫賀救子心切,自請逐捕陽陵大俠朱安世以贖子之罪。朱安世被捕后,自獄中上書,“告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祀詛上,且上甘泉當馳道埋偶人,祝詛有惡言。下有司案驗賀,窮治所犯,遂父子死獄中,家族”。受牽連致死的有衛子夫生的諸邑公主、陽石公主以及衛青的兒子長平侯衛伉。這一案件,使太子和衛皇后受到巨大的震撼,因為漢武帝已對他們的骨肉開刀,很難說刀鋒下一步不砍到自己頭上。正當太子與皇后一夕三驚,惴惴不安之際,佞臣江充借此案件推波助瀾,一起牽連廣泛震動朝野的大案就形成了。江充是趙國邯鄲人,他因妹妹嫁趙太子劉丹成為趙王的座上客。后與趙太子發生齷齪,即入長安詣闕告發太子丹種種不法事,致使趙太子死獄中。江充的膽識得到漢武帝贊許,任命他以謁者的官職使匈奴,歸來后拜為直指繡衣使者,“督三輔盜賊,禁察腧侈”。江充六親不認,嚴厲打擊貴戚及其弟子,深得武帝賞識,“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江充傳》)。接著,江充將在馳道中行進的武帝之姑館陶公主的車騎“盡劾沒入官”,又懲辦了在馳道中行進的太子家使,由是與太子結怨。公孫賀案結束后,武帝居甘泉宮,生病,江充目睹武帝老態龍鐘,怕他死后太子報復自己,于是決定借巫蠱陷害太子。他面見武帝,繪形繪聲地將武帝生病的原因歸咎為巫蠱,“于是_上以充為使者治巫蠱,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蠱及夜祠,視鬼,染汙令有處,輒收捕驗治,燒鐵鉗灼,強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吏輒劾以大逆無道,坐而死者前后數萬人”(《江充傳》)。面對日益擴大的案情,漢武帝自然十分震驚,他不辨真假,“疑左右皆為蠱祝詛”,滿眼都是敵人。江充窺透武帝心思,就使胡巫檀何騙武帝說:“官中有蠱氣,不除之,上終不差。”武帝對此深信不疑,指令江充窮治不貸。江充帶人“人官至省中,壞御坐掘地”。武帝又命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協助江充督辦這- ~案件。“充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太子宮,掘地縱橫,太子、皇后無復施床處”(征和二年)。江充在太子宮掘得桐木人、帛書(天知道這些東西是怎么來的)后,得意洋洋地宣告:“于太子宮得木人尤多,又有帛書,所言不道,當奏聞。”(征和二年)面對氣勢洶洶的江充,想到皇后和自己派往甘泉宮的使者被武帝拒絕接見,太子此時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陷人極度恐懼之中,他征求自己的少傅石德的意見,希望有一個萬全之策。此時的石德明白束手等待是兇多吉少,且自己也難保老命;鋌而走險,或許有一線希望,于是建議太子以武力誅奸,進而奪位登基。他說:“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衛氏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征驗,不知巫置之邪,將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收捕充等系獄,窮治其奸詐。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武五子傳.庚太子傳》)太子知道師傅的應對方略雖然有成功的希望,但卻要冒很大的風險,必須以身家性命作賭注。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條路。他回答師傅:“吾人子,安得擅誅;不如歸謝,幸得無罪。”(征和二年)太子想面見武帝,自我辯白,縱使失去太子之位,也可能保住性命。待真相大白后,說不定武帝會待己如初。太子的思考不是沒有道理,可是,此時太子晉見武帝的途徑卻已被江充堵死。江充次次向武帝報告的就是太子“反形已具”,不可救藥。面對這形勢 ,太子知道束手就擒,只有死路條;武力反抗,或許能沖出一條生路。征和二年七月壬午,太子命客詐稱武帝使者,帶兵將江充逮捕,殺死韓說,章贛卻在混斗中受傷突圍,逃到甘泉官向武帝告變。太子將全部怒火集中于江充,親自監臨,將其斬首。臨刑前,他斥.罵江充:“趙虜!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復亂吾父子邪!”(《江充傳》)與此同時,又將協助江充制造巫蠱案的胡巫燒死于上林苑中。太子殺掉江充后,一不做,二不休,回兵攻入丞相府,丞相劉屈籍只身狼狽而逃,連印綬都來不及帶走。丞相長史疾乘驛站車馬奔甘泉官向武帝報告。武帝大吃一驚,堅信太子謀反,下令丞相像周公誅管蔡-樣討伐太子 ,賜璽書說:“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為櫓,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接著,武帝自甘泉官來至長安城西的建章官,就近指揮對太子的軍事行動。武帝下詔發三輔近縣兵馬,以及朝中二千石以下官員,統由丞相統帥,討伐太子。太子遣使矯制赦長安中都官囚徒,發武庫兵器,命石德統帥,與劉屈警指揮的兵馬對戰。一時間,長安城內,刀光劍影,殺.聲晨天,血肉橫飛。經過五天的廝殺,太子兵敗,逃出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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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宣帝
?漢武帝認定太子為不肖子孫,嚴令各地緝拿。臣子中雖有不少人認為太子無罪,但誰都不敢向盛怒中的武帝陳明自己的觀點。這時,并州壺關(今山西屯留東)的三老令狐茂送來了辭氣懇切的上書,其中說:
?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故天平地安,陰陽和調,物乃茂成;父慈母愛室家之中,子乃孝順。陰陽不和則萬物夭傷,父子不和則室家喪亡。故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于瞽叟;孝己被謗,伯奇放流,骨肉至親,父子相疑。何者?積毀之所生也。由是觀之,子無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為漢嫡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小,闊閣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飾奸詐,群邪錯謬,是以親威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進則不得上見,退則困于亂臣,獨冤結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藩;愷悌君子,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其罪固宜。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臣聞子胥盡忠而忘其號,比干盡仁而遺其身,忠臣竭誠不顧斧錢之誅,以陳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詩》云:“取彼譖人,投畀豺虎。”唯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臣不勝倦悟,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朗下。(《火五子傳.庚太于劉據》)
?這位三老的上書,有理有據,以情感人,使盛怒中的漢武帝回歸理性思考。然而,悔之已晚,無論他采取什么措施,已經不能拯救太子及其家人的性命了。太子帶著家人逃亡至湖(今河南靈寶西) ,藏在泉塢里一戶清貧人家。太子為了生計,使人尋覓一個富裕的故人,結果被發覺,遭到地方官吏的圈捕。太子自思難以逃脫,即“人室距戶自經” ,兩個兒子也被殺死。在此之前,衛皇后已被武帝逼令自殺。此一事變的結果,是衛皇后家族及其與武帝生的兒女、孫輩,除太子之孫劉洵被僥幸搭救外,盡皆死于非命。武帝憶起與衛子夫的千般恩愛,想到太子以及孫輩的無辜而亡,心情肯定是異常沉痛的。當佛沸揚揚的巫蠱事件塵埃落定,許多人都不相信它的真實性,認定多為冤假、錯案。武帝也進一步清醒,明白太子的行動是被通上絕路。恰在此時,高寢郎田千秋上本為太子訟冤,說:“子弄父兵,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何罪哉!”(《車千秋傳》)由于漢武帝正在反思太子一案,對田千秋的逆耳之言感到分外親切。他親自召見這位人微言輕的田千秋,深情地對他說:“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公當遂為吾輔佐。”立即晉升他為大鴻臚。數月之后,又代劉屈籍為丞相,封富民侯。至此,漢武帝將其后悔之怒又轉移到制造巫蠱之禍的佞臣江充等人身上。他下令族滅江充之家,將蘇文燒死在橫橋上。他為自己的沖動內疚:為什么當時不聽聽兒子的申辯?為什么讓一個花言巧語的佞臣牽著鼻子走?他命作思子宮,筑歸來望思之臺于太子殉難的湖縣。此刻,由血緣聯系自然而生的父子之情又在武帝身上復蘇了。
?既然類似戾太子一案的父子骨肉相殘的悲劇在歷史上屢屢發生,就表明在其背后有著一個起制約作用的歷史必然性。這個必然性就是權勢欲對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在此一悲劇中,人的自然本性被扭曲者不止一人。武帝的人性被扭曲了,他只重皇位不思父子之情;太子的人性被扭曲了,他只重太子之位而不思為子之道;江充等佞臣的人性更被扭曲了,他們為了保住既得利益而不惜離間父子,拆散夫妻,將數以千萬計的人納人血泊,冷酷地欣賞人們在絕望與瘋狂中走向死亡。這些人的結局也往往使在最慘無人道的酷刑中結束生命。他們是含笑走向死亡,還是后悔莫及地走向刑場,只有天知道!
?戾太子一案對漢武帝的創痛是深巨的,由此引發的反思也是深刻的。由該案引起的幾個事件,深深影響了其后歷史的走向。
?一、征和三年(前90年) ,武帝粉碎了劉屈釐與李廣利合謀立昌邑王為太子的陰謀。貳師將軍李廣利是武帝寵幸的李夫人的兄長,昌邑王劉髀的舅父,而李廣利又與丞相劉屈警結為兒女親家。劉屈越督兵與太子惡戰固然奉武帝之命,但其私心顯然也是驅動力之。戾太子死后,李廣利與劉屈警合謀立昌邑王為太子,目的是鞏固和擴大自己已擁有的權力。他們的密謀被發現后,武帝毅然將二家族滅。劉髀不具備帝王之才,李廣利與劉屈越也非安國撫民的顧命之臣,他們的死滅應是朝廷與國家之富。
?二、田千秋代劉屈警為丞相,為武帝從好大喜功的有為政策向與民休息的“無為”政策轉變創造了條件。
?三、田千秋就任丞相以后,深感應該改變武帝連興大獄,造成君臣、君民,尤其是統治集團內部關系緊張的局面,“乃與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壽頌德美,勸上施恩惠,緩刑罰,玩聽音樂,養志和神,為天下自虞樂” ,面對這一寓勸于頌的祝禱,武帝對自己相信巫蠱之類的行徑做了深刻的反思;“朕之不德,自左丞相與貳師陰謀逆亂,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樂之聽?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雖然,巫蠱始發,詔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聞九卿廷尉有所鞠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宮人,轉至未央椒房,以及敬聲之疇,李禹之屬謀人匈奴,有司無所發,今丞相親掘蘭臺蠱驗,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頗脫不止,陰賊侵身,遠近為蠱,朕婉之甚,何壽之有?” (《車千秋傳》)征和四年(前89年),武帝封泰山時,又對群臣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武帝征和四年)武帝的反思,成為他晚年轉變政策的思想基礎。
?四、由于戾太子一案的刺激,漢武帝的病軀再也沒有恢復過來。此后,他雖然勉強支撐著巡視雍、安定、北地、東萊,封泰山,但昔8的雄風已經難以再現了。垂暮之年,他除了對自己一生的功過進行反思外,考慮最多的恐怕就是皇位繼承的人選了。一個能夠守成的兒子死于非命,其余兩個成年的兒子燕王李旦和廣陵王李胥都不具備一國之主的品格和才智。武帝于是矚望于年僅七歲的少子劉弗陵。后元元年(前88年)七月,武帝在決定立劉弗陵為太子后,下令將其生母、年輕的鉤弋夫人賜死。此-舉措將朝野驚得目瞪口呆。面對臣民“且立其子,何去其母”的疑惑,武帝解釋說:“是非兒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汝不聞呂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武帝后元六年)第二年二月乙丑,71歲高齡的武帝病臥五柞宮,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正式下詔立劉弗陵為皇太子。只隔一天,武帝即崩逝。由于武帝晚年宜布改弦更張,恢復文景時期的政策,加上顧命大臣霍光等選舉得人,就使西漢皇朝在武帝之后又出現了-一個穩定發展的時期,史稱“昭宜中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