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四家的人與書
原刊<中國書法導報>2003年12月24日\31日連載
作者 \ 曲阜孔子博物院 彭慶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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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觀唐初四家的書法作品,都有情不自禁之感覺,想到書如心畫的道理,賞之有興。
書法藝術,是一種形式單純而意蘊豐富的意鐘愛藝術,它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和很高的技術性和形式感。因此,它是風雅、斯文、高潔的藝術。作為一種藝術門類,光有藝術形式是遠遠不夠的,藝術的最基本的特征是要表現人的情感。作為一件成功的書法作品,它必須將作者的思想感情喜怒哀樂在書法作品中體現出來,從這個角度上講,書法與寫字存在有本質上的區別。中國書法,作為一種藝術門類,能夠達到如唐代孫過庭所說的“達其情性,形其哀樂”,應該是從魏晉才開始成熟的。魏晉以前的書法,并不視藝術表現為主要目的,甲骨文、金文、秦漢石記得等在書和刻時,結構上有虛實、勻衡、疏密之講究,但那僅僅是去表現書、寫者的情感。因此,魏晉以前的可賞性文字,從藝術的角度來講,它還并不成熟。但它們作為書法藝術發展道路上的里程碑,其書法意義與特征,仍屬書法藝術的重要范疇。當書法作為藝術在魏晉時期成熟以后,“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則成為書法作為藝術的最基本的特征。
清代劉熙載《藝概·書概》中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賢哲之書溫醇,駿雄之書沉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宣和書譜》云:“魯公平生大氣凜然,惟其忠貫日月,識高天下,故精神見于翰墨之表者,特立而兼括。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嚴尊重,使人畏而愛之。”書法既可見性情,更可見人品。書法藝術運用線條的運動節奏,造型成“勢”,而表現出“骨力”;墨色的淋淳揮灑,則蓄積著“韻”,表現出“氣”,通過骨勢氣韻的流動變化,表現出書者情感的波動節律。個性的陰陽剛預想、人格的剛正邪佞、理想的追求寄托,知識的積淀理解、生活的進退沉浮等,通過極富藝術表現力的線條,以深厚的功力和純熟的技巧表現出來,從而抒寫自己的思緒情懷。因此,書法藝術透過書法線條的形式所呈現出來的則是“人”的文化。這就是所謂的“書如心畫”。
觀唐初四家的作品,無不體現出書如心畫這一真理。唐初四家即指歐陽詢、虞世南、禇遂良和薛稷。如從承襲關系及書法風韻上來說,可把四家分為兩個類型,歐陽詢和虞世南較為接近,而褚遂良與薛稷則較為類同。這種類型上的差別,與他們每個人所處的時代及個人閱歷有著直接的聯系。歐陽詢和虞世南都做過隋朝的官員,特別是虞世南曾經是隋煬帝的近臣。入唐后,他倆同為弘文館學士,歐陽詢官至太子率更令,虞世南官至秘書監,均在唐初以學者著稱。其書法風格也較為近似,均為瘦勁型書體,歐陽詢以勁險峻厲,虞世南以外柔內剛著稱于世。褚遂良和薛稷均屬歐、虞之晚輩。特別是薛稷,比褚遂良還小五十多歲。褚遂良官至中書令,后受太宗遺詔為輔政大臣,薛稷官至太子少保、禮部尚書,他倆均屬唐朝的達官顯貴,其書法風格均以豐艷流暢著稱于世。
從師承關系上來講,歐陽詢初學王羲之,后兼學王獻之,其筆力險勁瘦硬,意態精密俊逸;虞世南以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為師,妙得其體,所書筆致圓融遒逸,外柔內剛,風神瀟灑,人謂其法書得王獻之規范;褚遂良初學虞世南,后取法王羲之,因其父親與歐陽詢關系甚好,故又受歐陽詢的影響,其早年書法以《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為代表,筆畫帶有北朝碑碑的遺意,唐高宗以后,其書一變唐初的方正嚴謹,筆畫保留了部分隸意,藉王羲之流麗妍美、風神瀟灑、韻致卓絕之書風,成為婀娜多姿的風格;薛稷曾從外祖父魏征家里見到虞世南、褚遂良的法書,遂精勤臨仿,特別對于褚遂良書風的繼承,可謂淋漓盡致。因此,他的書法基本上屬于褚派范圍,世傳有“買褚得薛,不失其節”之語。由此得知,唐初四家之書,均師承“二王”,然而,其書法風格則名不相同,特別究其四家晚年之書,更能觀其“人”的影子。
歐、虞書風的形成,有其歷史根源,沒有晉代的書法藝術,也就不會有歐虞之書,更不會有唐初四家。因此,講歐、虞之書,就不得不講晉人之書。
其一,魏晉以前,書寫是官職比較低下的書佐、典簽的事情,地位較高的士大夫是不為此事的,而到東晉時期,門閥士族子弟身居高位,他們都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尤精于書法,世代相傳。當時最顯赫的王、庚、謝、郗四大家庭中,如王羲之的父親王曠、兒子王玄之、王徽之、王渙之、王操之、王凝之、王導的兒子王珣,王洽的兒子王薈,王獻之之女王神愛;謝安的兄弟謝萬、謝奕的女兒謝道韞、兒子謝敷;庚亮之弟瘐冰;郗鑒的女兒郗氏(王羲之之妻)、郗愔的妻子傅夫人等,都是書法能手。他們在長達百年間的東晉時期一直身居高位,其中王神愛還是晉安帝的皇后。在書法藝術上,他們之間相互標榜,相互影響,使東晉的書法藝術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和發展。一代“書圣”王羲之就是時代所造就出的典范。王羲之先學魏鐘繇,后學衛夫人,因之早年的書法風格是比較質樸的,后來由于王羲之的覺悟突然為之一變,據說是受王獻之的勸說,其書法風格從質樸變為流麗妍美、豐神瀟灑、韻致卓絕的新書風,“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由此而確立了王羲之的書法地位,近而其書風滸將書法逐推進到更高的層次,使東晉的書法充滿著激情,也使書法作為門類藝術走向了真正的成熟階段。經過南北朝時期的進一步發展,遂有北碑南帖之說,隋朝的統一,則將南北書風有機地融合在了一起,歐、虞即是在這一大融合背景下誕生出來的。因此說,歐、虞的出現,首先是一種時代的產物。
其二,魏晉的玄學之風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文人的思維方式,表現在性格上則是風神瀟灑、不滯于物,崇尚自然,言則簡約玄談、行則暢志通達,北京大學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說道:“這優美的自由的心靈找到了一種最適宜于表現他自己的藝術,這就是書法中的行草。行草藝術純系一片神機,無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筆時的點畫自如,一點一指皆有情趣,至頭至尾,一氣呵成,如天馬行空,游行自在。”人的性格在書法中的體現,標志著書法的成熟,成熟的書法藝術又給書法者以全面的啟迪。歐、虞初學“二王”,既得晉人之法,又得晉人思維方式的影響,他們把這種法和情反歸到楷書上,使楷書在魏楷的基礎上融進了行法,因而能使歐虞獨樹一幟。
其三,歐虞做為文人,都有其堅韌的性格,《舊唐書·虞世南列傳》載:“世南性沉靜寡欲,篤志勤學。少與兄世基受學于吳郡顧野王經十余年,精思不倦。”“陳滅,與世基同入長安,俱有重名,時人方之二陸。時煬帝在藩,聞其名,與秦王俊書交至,以母老因辭,晉王命使者追之。大業初,累授秘書郎,遷起居舍人。時世基當朝貴盛,妻子被服擬于王者。世南雖同居,而躬履勤儉,不失素業。”“太宗嘗命寫《列女傳》以裝屏風,于時無本,世南暗疏之,不失一字。太宗開春宮,遷太子中舍人。及即位,轉著作郎,兼弘文館學士。時世南年已衰老,抗表乞骸骨。詔不許,遷太子右庶子,固辭不拜,除秘書少監”。“世南雖容貌懦懦,若不勝衣,而志性抗烈,每論及古先帝王為政得失,必存規諷,多所補益。太宗嘗謂侍臣曰:‘朕因暇日與虞世南商略古今,有一言之失,未嘗不悵恨,其懇誠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理。’太宗以是益親禮之,嘗稱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文辭,五曰書翰。”由此能夠窺視到虞世南的人品及性格。歐陽詢的生活背景比較特殊,其父為南朝陳廣州剌史,“以謀反誅。詢當從坐,僅而獲免。陳尚書令江總與紇(詢父)有舊,收養之,教以書計。雖貌甚寢陋,而聰悟絕論,讀書即數行俱下。博覽經史,尤精《三史》,在隋為太常博士。高祖微時,引為賓客”。“武德七年,詔與裴矩,陳叔達撰《藝文類聚》一百卷”。“貞觀初,官至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士,封渤海縣男,年八十余卒”(《舊唐書·儒學》)。歐陽詢由于生活背景的特殊,自始至終基本上以純學者的身份出現,因此,傳統知識分子的人格、行為準則等則必然會在歐陽詢身上有所體現。歐陽詢與虞世南相比,文人氣息則更濃一些,在思想、行為上,亦顯得較為溫和,表現在書法上,歐陽詢雖學王羲之,但由于他的性格使然,很難與所謂的“晉人風度”相適應,因此其書法并沒有明顯的王書韻神,而確有魏楷之風骨。歐書有戈戟森嚴之險峻氣勢,更有變化絕妙的嚴緊結構,兼有北碑勁峭之遺風,融有南貼清秀而參有篆隸之法。能博采眾美于一爐,顯見其性格,具有極大的包容性。虞世南的書法風格沉厚靜穆,藏鋒聚氣,點畫均有千鈞之力,被譽為綿里藏針,境界極高,這與他忠直的性格,、廣博的學識有著必然的聯系。
其四,應該說,歐、虞之書是對魏晉以來書法藝術大發展的總結,這種書風的形成,當完成于隋朝,這是南北書風大融合的產物,歐、虞都在隋朝做過官,他倆都是南北書風大融合的參與者,更是繼承者。按道理說,憑歐陽詢和虞世南的人品、德行、學識及其對書法的理解和感悟,完全可以突破隋朝形成的書風,但因歐、虞曾任職于隋,入唐后未能積極進取,僅以知識分子固守其節的心態對待書法,晉人那種優美自由的情調色彩,未能身體歷行,表現在書法藝術上,則顯得墨守陳規,僅僅是將隋書之風推到了更高的層次。從他倆的書法風格中,我們也能看出,其書中都蘊含著一股無形的力量,這說明了他們都有沖破這種書風的欲望,只是心有余悸而未能施展罷了。其實,話又說回來,這正是他們個人閱歷、性格對于時代的局限性,更是在其書風中的反映。
唐初四家中最突出的應數褚遂良,從他開始,唐代書法藝術的發展有了很大的轉機。褚以虞為師,宗法王羲之,對后世學書者影響頗深,顏、柳均宗之。后人評其書為“字里金生,行間玉潤”、“婉美華麗”、“一鉤一捺有千鈞之力”。褚遂良之所以占據突出的地位,亦非偶然。
其一,褚遂良的性格特征與虞世南極為相似;忠直、不屈于權貴。《新唐書·褚遂良傳》記載:貞觀“十五年,遷諫議大夫,兼知起居事。帝曰:‘卿記起居,大抵人君得觀之否?’對曰:‘今之起居,古左右史也。善惡必記,戒人主不為非法,未聞天子自觀史也。’帝曰:‘朕有不善,卿必記邪?’對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職載筆,君子必書。’”褚遂良在任諫議大夫期間,數諫帝過,言語亦絲毫不讓。其為人深得太宗信任,太宗臨終前召褚遂良、長孫無忌為輔政大臣,高宗即位后,封褚遂良為河南縣公,進郡公,“再歲,召拜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臨修國史,兼太子賓客。進拜上書右仆射”。后高宗立武昭儀,褚遂良極力反對,為此,褚遂良屢被貶而死。忠貞不屈,不為權貴折腰是褚遂良人品、性格的體現,與虞世南性格的接近,是他能夠承襲歐、虞書風的必備條件之一。
其二,聰明、博學,能超出常人,是褚遂良的又一特點,“太宗嘗出御府金帛,購求王羲之書跡,天下爭赍古書,詣關以獻,當時莫能辨其真偽,遂良備論所出,一無舛誤。”這說明了褚遂良不僅聰明博學,且對王羲之書法理解得相當透徹。“少師虞秘監,長則祖述右軍。歐陽詢甚重之。太宗嘗謂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無人可以論書。徵曰,遂良大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太宗即日召令侍書,甚重之”。由此可見,褚遂良的仕途順暢,即因其能得“二王”之書要。 ?
其三,褚遂良在隋大業末,曾為薛郡通事舍人,并沒做過隋朝的官,其父也僅僅做過隋朝的散騎常侍。因之,入唐以后,其思維、行為沒有任何余悸,這也是他秉直性格得以守恒的原因之一。這樣,在其思想及行為上,則敢于開拓進取,表現在書法上,則是在繼承歐、虞書風的基礎上,藉“二王”風神瀟灑、流麗妍美之風格,追求風神、氣質、情致等筆意,又兼收北碑遺意,其書法行筆遒麗,體態流美,筆畫雖瘦而實腴。成為婀娜多姿的風格。“遂良書多法,或仿鐘公之體,而古雅絕俗;或師逸少之法,而瘦硬有余;至于章草之間,婉美華麗皆妙品之尤者”。
褚書在唐初的影響甚大,學褚書的書家很多,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薛稷。因筆者所見薛稷筆跡甚少,僅有《信行禪師碑》的局部印本,故不敢妄加評論,有史書云:“稷書學褚遂良,尤高綺麗媚好,膚肉得師之半,可謂河南(褚遂良又稱褚河南)之高足,為時所珍,時稱‘買褚得薛,不失其節’。”由是知薛稷書為褚派一系。但筆者觀《信行禪師碑》之局部印版,并非褚遂良之膚肉,與褚之《孟法師碑》相比,其筆法確實相近,然《信碑》更顯活脫一些,從《孟碑》看,其中仍有北碑之意,當為褚之早年的作品。如與褚《倪寬贊》相比較,則《信》、《倪》即有不同的立意。因此說,雖派為同類,然其特點仍然還是有區別的。此亦體現“書如心畫”之道理,不同的人,亦必有不同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