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學而》首章本意探析
劉巖
《論語》是一部孔子部分弟子,乃至弟子之弟子們按各自記憶與理解而輯錄的以孔子言論為主線的書籍。其內容反映了孔子思想,漢時給它打上了儒家標簽,而逐漸成為治世主導經典。但孔子思想并不等同于后世儒家文化,后世儒家為我所用歪曲了孔子的本意,給其附著了太多令人討厭的糟粕,這是至今有許多人還沒明白的問題。
一、《論語》的底色
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史稱禮崩樂壞,在魯國禮樂制度雖然沒好好履行,卻依然留存并茍延殘息般地執行著。孔子迷戀這個制度,認為禮制仁愛是拯救無序社會的法寶。于是,不斷學習積累,認真研讀解析,終于成為一位名噪一時的政治學大師。許多人向他問政:應該怎樣才能把國家治理的更好?孔子借勢極力推行自己的政治理念。雖然其理論在當時及后世并未得到實質性全面貫徹落實,那實在是歷史的悲哀。所以說:孔子不但是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的創始人,他還是一位出色的政治理論家。《論語》就是在禮樂制度背景下生長形成的一種政治立論,其中蘊含了許多原始政治哲學術語。
如果說《尚書》是記錄先賢圣王們事跡故事,那么《論語》則是彼時目的鮮明、措施得當的政治理論教科書。它教導人們如何做人,如何把握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及自身怎樣才能入仕成為一名合格的君子。觸摸歷史的底色,才能體味《論語》的真諦,了解歷史的語境,才能正確理解《論語》真實含義。至于篇章之間重復出現的詞句,是因《論語》成書有一較長的過程,行文時間不同,它們之間存在著相互注釋與遞進的語意。
關于《論語》的注釋,史上可謂浩浩蕩蕩,釋義內容仰或時局所需,抑或個人理解,亦不盡相同。本人結合讀史感受及對古文字的偏愛,試對《論語》開篇首章逐字句進行一番探討。無意顛覆傳統,只當拋磚引玉,如有不當,敬請同仁批評指正。
二、《論語》的密碼
《論語》成書于戰國初期,(楊伯峻著《論語譯注·導言》,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9年10月,第30頁。)當為金文大篆寫成,漢時改為隸書。期間的轉換,字義必然發生變化,《論語》的本意勢必有所流失,這是研究《論語》值得注意的問題。當然,倘若之初全方位轉換就另當別論了。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今人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如是斷句亦無不妥。但其譯文則過于以字釋義,缺乏闡述,略顯單薄,恐失去原有的語意。楊伯峻先生如是說:
孔子說:“學了,然后按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不也高興嗎?有志同道合的人從遠處來,不也快樂嗎?人家不了解我,我卻不怨恨,不也是君子嗎?”(同上,《譯注·學而》第1頁。)
以楊伯峻先生學識之功力,治學之嚴謹,其釋義當然有著令人信服的合理性。但在筆者看來,解讀《論語》必須站在政治的角度,因為《論語》不是《弟子規》,更不是當今流行的《村民守約》。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孔子的嫡傳弟子都是平民子弟,但凡貴族有自己的學校:泮宮。所謂“有教無類”,是指不分職業、貧富;第二、此語是孔子勉勵弟子的話語,入仕目的性明確。若以現代思維習慣閱讀此篇章,而缺乏歷史背景的考量,稍有不慎會使得其本意或流失,或過濾掉。那么,究竟《論語》開篇給我們講述了什么?單單是有關如何學習、會友、做君子無關大局的生活瑣事?
1、分解“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學了,然后按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不也高興嗎?”從字面釋義,楊伯峻先生講的一點沒錯。可不就是學到的東西得到社會實習鍛煉,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但如果觸摸到歷史底色,其意并非如此簡單。
“學”,無需解釋,但學什么?《論語》直面告訴我們“學而”,使人困惑。“而”是什么?楊伯峻先生在《論語譯注·詞典》第235頁中,給了我們七種釋義。如楊伯峻先生所言此學而之“而”為連詞,語句貫通,并無不妥。但“學而”二字連用作為篇目,總給人以無目之感。那么,學而是不是一詞組呢?我們還是探尋一下“而”字的初始意,來還原“學而”的本意。
“而”,甲骨文寫作“
”(J21689)或“
”(J21691),與雨字的甲骨文相似。雨字甲骨文寫作“
”(鐵32·3)或“
”(前3·20)、“?
”(燕143)。雨、而同為指事字。雨,上面一橫示意天,從天,從水。參照雨字甲骨文造字寫法,可證:而,從天,從道。“而”的初始意,乃有指事天下之道、自然而然的意思,逐步引申為規律或道理。吃而飽,穿而暖,是人人明白的道理,“學而”亦然。
如此,“而”便是古人的哲學詞匯;“學而”之學,是指孔子所授“六藝”,暗喻治理國家、社會所需技能。
“時習之”。時,通常解釋為時常、以時;習,解釋為溫習、練習、踐習、實習;之,虛詞。楊伯峻釋義為“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筆者不完全贊同。觀孔子所授“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排列嚴謹,課程呈現從低到高遞進。禮樂,是當時繁瑣嚴謹的政治制度,孔子說:“不學禮,無以立”,所以知禮樂,是入仕的基礎;射御,是士大夫階層必備的戰術技能,彼時戰場上只有他們才有資格驅車射箭,一般庶民只能執兵步行,《左傳》有例證;書數,即先世典籍,《尚書》《詩經》《易經》之類,屬文,“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是也,此乃所學最高層次,非公卿大夫不能應用:引經據典向君諫言。如此一來,哪有“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的機會,彼時協助國君管理國家或治理邑地,是不設實習基地的。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演習所學之而。
“不亦說乎”。楊伯峻先生解釋為:不也高興嗎?
筆者以為此解有所欠缺,起碼意蘊不足。今天我們無論是學,還是習,都是一件寂寞無奈的事情,沒有多少高興的成分,每當遇到乏味的課程更是毫無喜悅而言。即便是孔子時代把所學課程演習一番,除射御有較強的娛樂性外,弟子們未必個個內心充滿喜悅,因為此舉在根本上解決不了個人目的:入仕。除非得到了實惠,或看到希望,學習不能當飯吃,古人不傻。 ?
古字初始意蘊涵豐富,一個字相當于一幅畫,向我們傳達彼時的故事。我們可以通過對古字義釋讀,加深對此句的理解。
亦字的甲骨文寫作“
”(前7·4),金文寫作“
”(召伯簋),指事字,從大。甲骨文“人”的造型我們排列一下就會發現共分五個等級,依次為天“
”、王“
”、大“
”、人“
”、女“
”。其中“
”代表普通眾多的人,而被保留人的本義;其他字隨著歷史的進程,逐漸流失了人義,保留了原字的初始意。故古“亦”字,指事有一定社會地位“
”人及其蔭護下的子孫。如:《商書·太甲上》“相亦惟終”的亦,即釋為“大臣”。(關永禮主編《白話十三經》,濟南出版社,1994年1月,第154頁。)后引申為同樣。說,與悅通假。乎,本指號角吹出急促高昂的聲調,后為上聲調語氣助詞,與兮下聲調相反。
“不亦說乎?”情緒激昂飽滿,潛臺詞可理解為:沒有祖上的蔭護,通過自己努力獲得的富貴,不同樣有著喜悅的心情嗎?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所具備的含義概括起來用今天的話來說便是:學好治理國家的本領,時常演習以便熟練掌握,一旦有時機踏入仕途,把所學應用到社會實踐,平民出身的你不同樣具備大夫般的快感嗎?
2、分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通常解釋為:有朋友從遠方到來,不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嗎?可是,孔子明明告訴我們是“有朋”自遠方來,此處無友字,朋友不連詞,古人用字特別講究,朋與友有區別。楊伯峻先生注意到這一點,釋為:“有志同道合的人從遠處來,不也快樂嗎?”但他所注釋的朋是同門“弟子”。
“朋”,本意是古代貨幣單位,為貝殼所制,數量史無定說,一般采用“五貝為一串,兩串為一朋”之說。甲骨文寫作“
”(甲777),金文寫作“
”(中作且癸鼎),從朋字的造型來看,有相同、同等的意思,后引申為同巢、同門。難道孔子是說有同門弟子自遠方而來感到快樂嗎?顯然不是,人之常情無需載記在《論語》里加以炫耀,會讓人感到弱智。筆者認為,這里寓意為知識含量、道德水準、價值觀念與自己相當的人,即后世常言的“同仁”。那么,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孔子這里所謂朋,是指能和你一起共同探討人生哲理的同仁。所以楊伯峻先生把“朋”釋義為“志同道合的人”有一定道理。
“遠方”,不難理解,但多遠為遠方呢?古人的地理概念與今人不同,從語境分析,應該是自己生活圈之外不常到達的地方皆稱之為遠方。
我們設身處地的想想,不禁要問,為什么有志同道合的人從遠方而來,會感到快樂呢?單從與“志同道合”的人談得來的角度講,難道你身邊就沒有此類人?這里給我們透露了一個信息,那就是孔子再教大家不失時機地推銷自己,使遠方的同仁發現了解自己,傳播自己的名譽,以待早日進入仕途。這在春秋時期是常見的一種庶民入仕途徑,名譽遠揚自然會有人聘用你,孔子便是如此。彼時沒有文憑、證書之類來證明你的能力,名譽只能靠同仁之間加以傳播,如同當下找工作“多個朋友多條路”一樣的道理。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所具備的含義用今天的話來說便是:遇到遠方有學問的同仁,要主動介紹自己,盡量展示你的才華與能力,讓對方欣賞認可你。如此,才能使你的名譽傳播。學習好治世之道,能夠交天下朋友,作為一介平民,不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嗎?
3、分解“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楊伯峻先生如是斷句。朱熹《論語集注》斷作“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筆者以為,此句應斷為“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較為妥當。因為此章孔子的三句話,既相對獨立,又相互關聯,講的同一道理:平民子弟要想入仕跨進上流社會,不但要好好學習治世本領“而”,還需談經論道、貌恭謙遜,首先以君子行為規范要求自己。
“人不知而,不慍”。此條字面上容易解釋,接上一句語境分析,大意是說:推銷自己,交接天下朋友,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與你為朋的。當遇到政見不同,或不關心時事政治的人,應當寬容對待,要讓別人知道你,你也知道別人。但要深刻理解此條內涵并做到,對我們現代人來說絕非易事。別說是政見不同,即便是學術觀點有分歧,惡語相向者屢見不鮮。此條與《論語》中“君子矜而不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上,《衛靈公篇》164頁)等言論所表達的思想是一致的。
“不亦君子乎?”君子的原本是指國君的兒子,商周時期,對他們在道德層面上要求很高,不但知禮懷仁,還要“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同上)否則的話,一旦襲位后就有亡國的危險。后引申泛指道德高尚的人。《論語》中有關對君子的要求及標準有不少論述,主要表現在做人處事的態度行為上,其次在能力。態度端正了,能力有所欠缺,也一樣符合君子的標準。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從此語所蘊含的積極意義可聽出話外之音:人存差異不盡相同,各自有各自的生存哲學,何必要求對方與自己世界觀相同呢?當遇到不理解我們政治理念的人時,不要心存怨恨,應該寬容對待,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這不正是君子應該做到的嗎?
《論語》開篇并非隨意而為,當開明宗義、闡述要旨的話語,如同今天培訓班的開課致辭。宋代大儒朱熹看出點門道,給予極高的評價,他在《論語集注·卷一》說到:“此為書之首篇,故所記多務本之意,乃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當然,各抒己見,和睦共存是踐行孔子思想,更是弘揚傳統文化,《論語》正是在不斷探討中發展的。但經驗告訴筆者,讀《論語》,身心要進入那個時代,了解禮樂制度,了解春秋社會,如此,才能正確理解《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