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孔子的“災妖不勝善政”說
《孔子家語·五儀》篇有一個記載很有意義,尤其其中孔子所說“災妖不勝善政”特別值得注意。
該篇記曰:
哀公問于孔子曰:“夫國家之存亡禍福,信有天命,非唯人也?”孔子對曰:“存亡禍福皆己而已,天災地妖不能加也?!侍鞛牡匮?,所以儆人主者也;寤夢征怪,所以儆人臣者也。災妖不勝善政,寤夢不勝善行,能知此者,至治之極也。”
孔子認為,存亡禍福都源于自身,反時反?,F象并不能改變國家命運。在他看來,天降災異、地生妖孽是用來儆戒人主的,各種夢異和怪誕的征兆是用來警戒人臣的。為國者更應思“善政”,實行清明之治,不讓反時反常的現象改變國家命運。災異妖孽哪能勝過清明的政治,不好的夢兆怎能勝過良好的品行。明白這個道理,為政治國應當謹慎戒懼,無畏困苦,不懼災難,以求國家大治。
人有時會面對自然的、人為的種種災難,每當此時,應該采取怎樣的態度?是人聽天由命,無所作為?還是積極主動,努力作為?在通常的認識中,孔子一向重視天命。在孔子那里,“天命”的含義比較復雜??鬃诱f到“天”很多,“天”對于人的生死壽夭、吉兇禍福、尊卑貴賤、貧富窮通,乃至國家盛衰存亡,具有某種決定意義。它無形無影,飄渺虛幻,卻具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它仿佛又能主宰世間的一切,可以洞悉事理,秋毫必察?!疤臁庇袝r性情乖戾,恣意肆虐;有時又好像懂得是非善惡、真假美丑。
春秋以來,思想領域繼續進步,人們人為“天道”捉摸不定,應當更多地重視人間,重視民生。在春秋前期的魯國,有一年發生了大旱,魯僖公要燒死巫師和尫者,認為旱災與他們有關。大夫臧文仲認為這不是防備旱災的辦法。主張致力于修理城郭,在民艱于食的情況下,稍給民食;再降低飲食標準,節省開支,致力于農事,使農業不因天旱而荒廢;勸人分財施舍。這才是救荒之策。臧文仲重民務實,僖公這樣做了,這年雖有饑荒,卻沒出現亂政。
對于“天”和“天命”的看法,孔子也與春秋以來的進步認識相應。鄭國人子產說“天道遠,人道邇”,正是人們對“天道”認識的概括。由對“天”的認識,決定了對“天命”的態度。在孔子看來,“天”與“天命”不可捉摸,應用心致力于人事,此即所謂“盡人事而知天命”。
孔子認為必須“知天命”,他因為“知天命”而敬畏天命,從而從容不迫。他自稱“五十而知天命”,又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边@樣,孔子主張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所以孔子說“存亡禍福皆己而已”,“災妖不勝善政,寤夢不勝善行”??梢?,與重視天命相比,孔子更注重人事,更主張盡人事以待天命。
在孔子“知天命”之后,荀子有“制天命”的提法,二者是一致的?!盾髯印ぬ煺摗氛f:“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說文解字》說:“制,裁也。從刀從未。未,物成有滋味可裁斷?!薄爸啤迸c“裁”可以互訓,因而,后人多將“制”、“裁”連用。關于《荀子》的這句話,唐代學者楊倞注解說:“頌者,美盛德也,從天而美其盛德,豈若制裁天之所命而我用之。謂若曲者為輪、直者為桷,任材而用也?!鼻宄瘜W者王先謙《荀子集解》也這樣理解。在傳統上的理解上,“制”有利用、順應、順勢之意,并沒有“與之對抗”、“斗爭”、“征服”的意思。與孔子一樣,荀子也并非單純地去適應自然,而是積極、主動地改造自然?!爸铺烀弥睂嶋H反映了荀子對于天命自然的態度。
但是,無論對孔子還是對荀子,人們的認識往往出現偏差。對荀子所說的“制天命而用之”,后人理解卻衍生出“控制”、“征服”、“制服”、“戰而勝之”等意義,進而理解為“人與天斗爭”,又出現了“人定勝天”的思想?!叭硕▌偬臁睉撛陧槕妥駨目陀^規律的前提下積極作為,努力作為,而不是硬上、胡來、蠻干。例如有人認為這是說“順從天,而歌頌它,哪如控制天命而利用它呢”?!袄谩薄绊槕眲t可,“控制”“對抗”則不可!
但是,在實際上,將“制”字理解為“制裁”、“控制”,是今人的主流看法,由此,荀子也被看所謂“人定勝天”或者“唯物主義的代表人物”。其實,人在自然面前往往顯得十分渺小,違背自然規律,常常遭致失敗乃至災禍。
那么,人何以能夠“勝天”呢?在新出土的戰國竹書文獻《郭店楚墓竹簡》中有《窮達以時》一篇,給人以很好啟示。該篇開頭就說:“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亡其世,雖賢弗行矣茍有其世,何難之有哉?”“有天有人”就要明于“人之分”,“天”與“時”十分重要,“人”的因素同樣重要?!陡F達以時》成篇年代早于荀子。在郭店楚簡入土的時代,“天人之分”一類的概念在當時的楚國已經傳播。也就是說,“天人相分”的觀念應當像“天人合一”那樣歷史悠久。
孔子與荀子都主張“明于天人之分”,這也是人類遵循自然規律,從而“制天命而用之”即順天命的前提。無論“知天命”還是“制天命”,當然都不是單純談論“天命”,他們關注現實社會的種種問題。或者說,無論孔子還是荀子,思索的根本問題都是當時社會的政治問題。
后世所謂“人定勝天”思想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可以說也淵源很早。據《逸周書·文傳》,殷商末年,周文王就曾說:“兵強勝人,人強勝天,能制其有者,則能制人之有?!边@是說,有時候人多不如兵器優,天災不如人心齊,做好自身比什么都重要。顯然,這里的“人強勝天”同樣是強調人的主觀能動作用。